序
有一对兄弟，暂且不提姓名，是我读中学时的朋友，之前听说他们家中的一个得了一场大病，我十分担心他们，所以就打算回到故乡去探望一下。
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去拜访，结果只遇到了一个人，说生病的是他的弟弟，现在他弟弟的病好了，已经前往某处去做官了。因此大笑，出示两则日记，说能够凭此看到他当日生病的情况，不妨献给你看。我拿过来看了看，知道他所患的大概是破害狂之类的病。语言很错乱杂碎，没有规律可言。
一
今天晚上，很好的月光。
我和他已经三十多年没见了，今天见了，精神格外爽快，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，全是发昏，然而我得小心点。不然，那瓦西里家（瓦西里，苏特纳尔帝国贵族大姓）的狗，何以看我两眼呢？
我拍得有理。
二
今天全没月光，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门，瓦西里老爷的眼色便怪：似乎在怕我，似乎想害我。路上还有七八个人，交头接耳的议论我，张着嘴，对我笑了一笑，笑容很瘆人，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，知道了他们的布置，都已妥当了。
虽然不知他们要干什么，但我可不怕，仍旧走我的路。前面一伙小孩子，也在那里议论我；眼色也同瓦西里老爷一样，脸色也铁青。我想我和小孩子有什么仇，他们也这样对待我。忍不住大声说，“你告诉我！”他们可就跑了。
我想：我同瓦西里老爷有什么仇，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；只有数年以前，把贵族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，踹了一脚，贵族先生很不高兴。瓦西里老爷虽然不认识他，一定也听到风声，代抱不平；约定路上的人，同我作对。
但是小孩子呢？那时候，他们还没有出世，怎么今天也睁着怪眼睛，似乎怕我，似乎想害我，和那些人一样，这真教我怕，教我纳喊而且伤心。
我明白了。这是他们женщина（中文谐音：任曦娜，也就是娘们）教的！
三
晚上总是睡不着。凡事须得研究，才会明白。
他们——也有给官老爷做事的，也有给贵族老爷们打下手的，也有警察占了他的妻子的，也有老娘被地主逼死的，他们那时候的脸色绝对跟昨天的不一样，没有那么可怕，凶狠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，打他儿子，嘴里说道，“小子呀！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！”她眼睛却看着我。我出了一惊，遮掩不住；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，便都哄笑起来。沙里克（意为狗）赶上前，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，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；他们的脸色，也全同外面人一样。进了书房，便反扣上门，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。这一件事，越教我猜不出底细，这到底是怎么了？！
前几天，奥廖科村的农奴来告荒，对我大哥说，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，大家给打死了；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，用油煎炒了吃，可以壮壮胆子。我插了一句嘴，农奴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。今天才知道他们的眼光，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。
让我头骨发麻。
他们会吃人，就未必不会吃我。
你看那前几天的女人“咬你几口”的话，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，和前天农奴的话，明明是暗号。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，笑中全是刀。他们的牙齿，全是白厉厉的排着，这就是吃人的家伙。
按照我的想法，虽然他们不是恶人，但自从踹了贵族家的簿子，可就难说了。他们似乎别有心思，我全猜不出。况且他们一翻脸，便说人是恶人。我还记得大哥教我说话，无论怎样好人，翻他几句，他便打上几个圈；原谅坏人几句，他便说“翻天妙手，与众不同”。我哪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，究竟怎样；况且是要吃的时候。
凡事总须研究，才会明白。古来时常吃人，我也还记得，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开历史一查，这历史没有年代，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“农奴下人”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，仔细看了半夜，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，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“吃人”！
书上写着这许多字，农奴说了这许多话，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。
我也是人，他们想要吃我了！
四
早上，我静坐了一会。沙里克送进饭来，一碗菜，一碗蒸鱼；这鱼的眼睛，泛白而且僵硬，张着嘴，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。吃了几筷，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，便兜肚连肠的吐出来。
我说“沙里克，对大哥说，我闷得慌，想到园里走走。”沙里克不答应，走了；停一会，可就来开了门。
我也不动，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；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。果然！我大哥引来一个老头子，他慢慢走来；满眼凶光，怕我看出，只是低头向着地，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。大哥说，“今天你好像挺好的样子。”我说“是的。”大哥说，“今天请马克西姆先生来，给你看一看病。”我说“可以！”其实我难道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嘛！无非借了看病这名目，揣一揣肥瘠：因这功劳，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；虽然不吃人，胆子却比他们还壮。伸出两个拳头，看他如何下手。老头子坐着，闭了眼睛，摸了好一会，呆了好一会；便张开他鬼眼睛说，“不要乱想。静静的养几天，就好了。”
不要乱想，静静的养！养肥了，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；我有什么好处，怎么会“好了”？他们这群人，又想吃人，又是鬼鬼祟祟，想法子遮掩，不敢直接下手，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，便放声大笑起来，十分快活。自己知道这笑声里面，有的是义勇和正气。老头子和大哥，都失了色，被我这勇气正气镇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气，他们便越想吃我，沾光一点这勇气。老头子跨出门，走不多远，便低声对大哥说道，“赶紧吃吧！”大哥点点头。原来也有你！这是一件大发现，虽似意外，也在意中：合伙吃我的人，便是我的哥哥！
吃人的是我哥哥！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我自己被人吃了，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！
五
黑漆漆的，不知是日是夜。瓦西里家的狗又叫起来了。
狮子似的凶心，兔子的怯弱，狐狸的狡猾，……
六
我知道他们的方法，直接杀了，是不肯的，而且也不敢，怕有祸祟。所以他们大家连络，布满了罗网，逼我自杀。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，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，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
最好是解下腰带，挂在梁上，自己紧紧勒死；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，又偿了心愿，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。
有一种东西，叫“海乙那（鬣狗）”的，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；时常吃死肉，连极大的骨头，都细细嚼烂，咽下肚子去，想起来也教人害怕。“海乙那”是狼的亲眷，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瓦西里家的狗，看我几眼，可见他也同谋，早已接洽。老头子眼看着地，岂能瞒得过我。
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，他也是人，何以毫不害怕；而且合伙吃我呢？还是历来惯了，不以为非呢？还是丧了良心，明知故犯呢？
我诅咒吃人的人，先从他起头；要劝转吃人的人，也先从他下手。
七
自己想吃人，又怕被别人吃了，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，面面相觑。……
去了这心思，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，何等舒服。这只是一条门槛，一个关头。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，都结成一伙，互相劝勉，互相牵掣，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。
八
不能想了。
几百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，今天才明白，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；大哥正管着家务，三弟恰恰死了，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，暗暗给我们吃。
我未必无意之中，不吃了我三弟的几片肉，现在也轮到我自己，……
有了几百年年吃人履历的我，当初虽然不知道，现在明白，难见真的人！
九
没有吃过人的孩子，或者还有？
救救孩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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